我出生于渔民家庭。小的时候父母靠着一叶扁舟风里来雨里去,一天劳碌到黑,一年奔波到头,再加上我能干的姐姐小学未毕业就辍学在家里充当了半个劳动力,就这样也才勉强使全家生活不至于落在温饱线下太远。可恨每到年底,在生产队的高音喇叭播出的年度财政报告中,我家仍在负债之列,年复一年似乎怎么还也还不清。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,我记事起就一直在帮家里干活。
我的朋友一直很佩服我的坐功好。记得在准备GRE的几个月里,我每天起床后,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就是一直坐在书桌前,专心复习英语。现在仔细想来,我非凡的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小时候参与的一项劳动:牵卡子(老家这么发音,我不确定具体是什么字)。我没有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见到过这种捕鱼方式,没在哪个地方读到过相关的描述,而且现在家乡从事这项苦活的人似乎也已经是凤毛麟角了,所以觉得写出来还是有些意义的。
所谓卡子,是用细竹枝削成的小签子,两头尖尖,一面带青皮,大小长度约为火柴棒的一半左右。如果有人见过用竹枝扎成的大扫帚,其头上的枝丫就是削卡子的原材料了。不过最好是山上产的那种,而且要干湿适度,保证有足够的弹性和韧性。其中有一种叫“脑壳钓”的,一端是用带节的竹枝削成向外翘的尖,会更“煞鱼”(即鱼钓住后更难逃脱),当然削制难度和价钱也会要高一些。
就像弓要配弦和箭才能工作,卡子钓也要有伙伴。它的主要伙伴是芦筒。顾名思义,芦筒是取材于芦苇的。选择那些粗细和圆珠笔芯差不多的初长成的芦竿,割回家,剥掉叶子,或用烟熏火燎,或用沸水烫,然后扎成把,挂屋檐下或放屋顶上阴干,即可备用了。经过这些工序的芦筒已是有些皱巴巴的浅绿或淡金色的了。它有一个很好的特性:干的时候很有韧性,一旦泡湿了却是一碰就破裂。在要用时,剪成半粒米长的小段,就是芦筒了。有次老家驻军一位从北方来的兵哥哥来我们家,仔细看我们牵了好一会钓,然后手指着芦筒,用普通话问是不是稻草圈,可是让我们这些乡巴佬笑破了肚皮。
有了卡子钓和芦筒,下面的装配是这样的:先将卡子钓弯成“U”字形,然后用芦筒套在头上,有点像扣上的别针。弯成这种形状的卡子钓如同绷紧的弓,随时都想挣脱束缚弹开。它的“箭”就是整粒的糙米或干面楔子或烫死了的带芽须的稻谷,插在芦筒里面,作鱼饵。当这么一个“三件套”放在水中随波荡漾,鱼儿便会挡不住诱惑一口咬住。泡得发软的芦筒在鱼嘴里会破裂,卡子钓就弹直并牢牢地扎进贪吃的鱼儿的肉里,将鱼嘴卡住。卡子钓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吧。
当然还不止于此。每个卡子钓会用一根细尼龙丝拦腰拴住,系到一根耳机线粗细的绳子上,每隔一米左右系一个。一盘卡子一般有一千口钓。前面说到鱼儿上了卡子,吃了疼就会挣扎,结果会把周围的绳子和水草都扯过来缠身上,纠成一个或大或小的结,这自然使它逃脱的难度更大了。还有更有意思的事。卡子钓的饵决定了钓到的鱼一般是鲫鱼和鲤鱼之类的鱼,不会直接钓到肉质更鲜美的肉食性鱼。但运气好的时候也会钓到桂鱼、乌鱼和黄牯之类的捕猎者,而且一般钓到的都会比较大。这是因为这些大家伙寻找猎物时,看到有鱼在身边折腾便会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住吞下,结果卡子卡住小鱼,小鱼卡住大鱼,给了人以意外的收获和惊喜。我们把这种鱼叫“活食鱼”。此时捞鱼的漏斗是必不可少的,我想没有比眼看活食鱼从你手边逃脱更令人懊恼的了。
要新制一盘卡子钓,先得去买一千米左右的长绳子(买到的一般是白色的,要用猪血等染过,以便放在水里不那么显眼);买些细尼龙丝,烧成20厘米左右一根,一头系上长绳子,一头拴牢卡子钓的中心;将卡子钓弯成“U”字形;套上芦筒,不能露头,不能一边长一边短。然后把尼龙丝和长绳子并在一起摆在竹沥箕中,钓整整齐齐摆放在前面,光绳子则随意地放进去就可以。这个工作就叫“牵钓”了。我姐姐她们牵的既快,摆得又好看,还不容易让钓纠缠在一起。我在家的几年到底是没学得太会,也许是感觉自己不是吃这口饭的料才想努力读书的,毕竟饿死不是我所乐见。
这样一口口地处理,一千口下来,我一般要一上午。有时能得到妈妈开恩买一根五分钱的白糖冰棒作奖励。这么扎扎实实的几个小时坐在小椅子上,一边是一堆慢慢变小的待处理的绳子,一边是架在翻倒的椅子或没把的桶上的竹沥箕,和里面越堆越高的有序地排放着的卡子钓,面前摆着一堆芦筒,一堆米食,一堆卡子,根据情况取用以配齐“三件套”,一点懒都是没法偷的。那时家里唯一的电器是晶体管收音机,用来听天气预报,也用来收听广播剧和新闻,可算是枯燥的牵钓时的一点娱乐了。
牵好后,要小心地收好,若让猫儿狗儿或冒失的孩子打翻了,那可是哭都来不及了。到傍晚时分,姐姐和妈妈会一个荡桨,另一个则配合默契地把卡子一段段松弛地放进水里。边放钓有时还会边洒发过芽的稻谷,以吸引鱼儿沿途找来。在头上会作个标号,或者是把绳子绑在插水中的竹竿上,或者是拴荷竿上,不一而足,目的是第二天好找到。这样等放全完一般都是天黑透了。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起床,摸黑找到记号,开始收钓,也就是坐在缓缓行进中的船上,两手交替把绳子轻扯进面前的竹沥箕,顺手把鱼儿捋进船舱(大的当然要用漏斗的),从黑夜到破晓到大亮。收回家,把鱼交给公家,然后才能去吃早饭。
吃完就全家动员开始牵钓。跟新钓不一样,此时的钓里面会有不少的结要解。鱼儿打的结一般不是很难解的。正常情况下,扯掉水草,用钓来回穿几次就可解开,因为怎么说都是活结呀。却又那么一些孩子解结的水平不行,打结的水平却很高,把一个结越扯越紧,最后只好冒着挨顿骂,把结交给大人去解。实在解不开了,还可以把绳子咬断,从断头开始穿出来。不少小孩子干过这么一种坏事,就是把那个结两端都咬断揣兜里,趁出恭时偷偷扔掉,蒙混过关。当然大人知道了会要打骂的。不管怎么样,通过参加这种劳动,我的坐功练成了,我解结的水平也高了。